我们为什么要读文学
2021-04-19 13:5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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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理性的基本模式,是提供唯一真确的标准答案。但在人的生命中,必定有不能由标准答案来满足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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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照

  

  《百年孤独》出版前后,西方正在进行着巨大的改变,这里跃动着新的知识倾向,要将关心人类事务的视角向下调整,从少数英雄、政治人物、上层阶级身上拉开,去观察、尊重群众,尊重群众所塑造的过去一度被视为落后、破烂、不值得保留的庶民文化。

  

  当时人们正在重新认识“小传统”。“小传统”本来是人类学术语,最早由美国人类学家、社会学家雷德菲尔德提出,后来被很多不同的学科援用。“大传统”是显性的文化,是经过正式知识权力渠道整理的文化内容。每一个社会都会有其主流的、被认可的、被视为比较高等的文化。这种文化比较容易被记录、传承下来,成为教育的主要内涵。过去我们看历史或观察文化时,往往就只观察这条轴线上的“大传统”。然而,一个社会不会只有“大传统”,与“大传统”并存,经常与之有着复杂互动关系的,还有一种被“大传统”压抑、鄙视,进而排挤、消灭的“小传统”。“小传统”被“大传统”视为不入流,却是大部分人生活赖以进行下去的真实价值与信念所在。

  

  以前我们只看“大传统”,只看有头有脸的人,看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所思所想。如此一来,我们所认识的历史、文化就不会是全面的,而往往是扭曲的。如何摆脱“大传统”所建构的刻板印象,去重新认识一个时代、一个社会,这就成了20世纪下半叶的思想动力。从20世纪50年代后期,一直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西方知识界在这个力量的驱使下积累了丰厚的成就。

  

  从这个背景脉络来看《百年孤独》,又有另一层意义。西方的“大传统”从18世纪以来,是科学与理性化的传统。在二三百年之中,有一条标准告诉我们什么是好的文化,什么是坏的文化,什么值得被记录、保留,什么应该被淘汰。这个标准的核心在于:在逻辑实证可以解释范围之内的,才是对的,才是好的。那种不能够被证明、不能被理性检验的,都是迟早应该被淘汰的东西。这是一个强悍的“大传统”标准、一种“大传统”霸权。

  

  《百年孤独》从头至尾建立在一个科学无法证明,甚至科学无法置喙的预言,以及一堆没有办法在现实中被检验的记录上。可是当我们透过加西亚·马尔克斯之笔看到这些记录、这些生命时,却无法否认这是真实的生命。它不是写实的,却是现实的、真实的生命。所以加西亚·马尔克斯和那些强调重新认识“小传统”的人站在一起,对我们进行提醒,甚至警告:被西方理性、科学主流排斥,认为没有价值的东西,真的就没有价值吗?或许这些事物在理性角度上没有价值,可是对大部分人的生命来说却是有意义的。我们该如何看待这种意义?相信这个世界不是由科学因果律控制的,而是由一个更高的、超越的命运所决定,这个概念当然和科学抵触,但它却伏藏在绝大部分人的生命根源处,是他们赖以理解什么是时间、什么是人、什么是生命的真正依据。

  

  我们可以有一种态度——我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合理的态度——站在科学这一边,主张科学与其他非科学知识处于不同的位阶上,科学比其他的都高;主张人一旦真正理解了科学,就会放弃非科学的其他知识信仰。然而我们还是必须严肃地看待别人的质疑:这样的科学理性信念真的如此牢靠吗?这么多人赖以生存的、以生命保存着的非科学“小传统”真的就没有意义,只不过是在人类走向全面科学时代的过程中注定要被淘汰的糟粕吗?

  

  每一个社会,尤其是愈现代的社会,都必定有一个逃躲不掉的需求——如何安排众多人的共同生活?为什么科学理性到后来会变成最巨大的霸权?因为要让众多的人共同生活,科学理性的安排是最方便的。简单举例,要把每一个人的时间整合起来,让大家可以不混乱地在7点半一起来上课,就需要一定的理性安排。科学理性靠着社会需求的支撑,所以会很庞大。然后从本身的庞大结构中产生许多其他的东西,例如改造、占用其他文化内容的一套机制。所以我们最常看到的就是原本“小传统”中的东西被科学纳入解释范围,被予以改造、收编了。

  

  我只有小小的愿望,期待稍微抑制一下科学理性巨大的统合冲动,不要将我们每一个人的时间、我们的感受与想法全部统合了。不要忽略这巨大的统合冲动,因为如果每个人的行为、想法、感受都一样,社会生活就很好安排,甚至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因此过得舒服,我们真的变成一个个齿轮,被别人带着走,不需要自己费脑筋了。但我还是相信这应该是被抗拒的。我们为什么要读文学?为什么必须去读在人类历史发展中发挥过影响的那些重要著作?因为那些著作提供了可以冲击统一社会视野的重要资源,凭借这些资源,我们得以一直提醒自己:我一定要这样想,一定要这样感受吗?

  

  《百年孤独》至少点出了一件事:存在于“小传统”里的许许多多的信念是有效的,即使对我们这些已经活在强大科学理性传统中的人而言,也是有效的。怎么个有效法,它到底触动了我们内心的哪个部分?它挑起的疑惑,让我们不得不承认:有一种和现在一般被认定为最基本的科学理性完全不同的人的情感文化存在,这些人的情感文化藏在被科学理性逼到黑暗角落的一些“小传统”的信仰生活中。我们要不要去和这些潜藏的人类经验进行某种情感对话呢?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召唤你、邀请你。

  

  在形式上,《百年孤独》是一本悲观的书,它对拉丁美洲的读者说:你们不要再痴心妄想以为命运会有什么改变了。然而在实质朝向悲观结论的过程中,它却塑造了一种对预言、超越力量信仰,以及民俗“小传统”的尊重,呈现了这些东西具备生命实存价值的一面。在这种信念中,自有其迫诱我们应该予以尊敬的力量。或许说不清楚,也不需要说清楚,从这种信念出发去看世界的眼光中,有幽微的感受会打动我们。正因为我们被打动了,自然就不能轻忽它,就不能不尊重它,否则不就等于轻忽、不尊重自己的感情吗?

  

  如果你被这本小说打动了,你知道它不是以写实的方式而是用充满非理性信仰的细节打动你的,你就必须尊重自己被打动、被感动的事实,并从这个事实出发,去尊重藏在这里面的那些神秘、说不清楚,也只有不说清楚才能维持其力量的东西。如此就帮我们开辟了一条路,可以找到一种不断去搜寻、试验、探索的方式。

  

  以《百年孤独》为开端,你可以回头去读富恩特斯,去读略萨,看看这些不同的魔幻写实作品有哪些会吸引你,又有哪些与你无缘,无法激起你的情感呼应。借由《百年孤独》带入,我们开始尝试,试到后来或许就找到了那神秘的成分,虽然你还是一样讲不清楚,但你心里明白:自己内在对某一种不能够明白地诉说的人间经验、宇宙现象是有感应的。重点在于一种生命感应的可能性。

  

  科学理性是霸道的,会一直不断扩张,试图占满生命的全幅。在科学理性扩张的过程当中,其实会留下很多空洞,只是现代人遇到这些空洞时,往往缺乏其他资源来予以填补。

  

  科学理性的基本模式,是提供唯一真确的标准答案。但在人的生命中,必定有不能由标准答案来满足的部分。然而现在,在科学理性无法提供标准答案的领域,当这样的空洞浮现时,我们却往往有着制约反应——到别的地方去找标准答案,譬如算命、占星学、宗教,这些都是“标准答案式”的,要在这里面找到科学理性提供不了的标准答案。

  

  像《百年孤独》这样杰出的文学作品,其最高的价值就在于:它是抗拒标准答案的。好的文学作品一直在测探,甚至在挑动、开发你内在不能且不应该由标准答案来满足的那些部分。文学让我们重新去怀疑,重新看见所有答案中不确定的性质,看见写实中伴随着的魔幻性,以及所有魔幻现象中的写实性。

  

  (摘自《马尔克斯与他的百年孤独》一书)


责任编辑:刘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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